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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先去看看一个正在临摹的石窟。”苏教授查看手中的资料,“看看你们要工作的环境。”
“这是必要装备。”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苏教授站在思晨身边,“你们初初进来,觉得凉爽。呆上一整天就不会这样想了。不知道有多少人冻出了关节炎。”
“思晨,我去给你买点吃的,稀饭好不好?”到门口的时候,同伴说,“你先进去休息吧。”
唐思晨算过,那将会是她和乔远川在一起之后,分开最长的一段时间。那个时侯他已经工作一年多,虽然忙,却隔三差五能见面。然而这次实习会有两个半月的时间,即使思晨不算黏人,再加上找工作或者别的原因,也……难免觉得时间太久了些。
电话那边的声音听上去亦有几分疲倦,唐思晨有些惊讶:“你怎么像没睡醒的样子?”
乔远川总会及时回她几句,虽然是寥寥几个字,也叫她觉得,还有个人在容忍她的无聊。只不过到了敦煌,思晨很没良心的……暂时将他忘了。
乔远川趁着会议间隙的午休打给她,有些咬牙切齿的说:“怎么不给我报个平安?”这整整三十多个小时,他无时无刻的不把手机带在身边,就连睡觉都会摸起来顺手给她回几个字,天知道是自己有没有比她休息得更好一些。
后来乔远川淡淡的说:“这是我这辈子做的最错的决定。”
“谁说我会哭?”思晨有些狼狈的说。
“啊,刚才穿过隧道,耳朵好痛!”
“要是把自己折腾病了,唐思晨,你就别指望我去看你。”良久,乔远川说了这样一句和之前矛盾的话,瞧见她不以为然的神色,又补充说,“也别打电话给我哭。”
思晨没法不注意到他微陷的眼眶,乱糟糟的青色胡渣,然而一切言语的能力似乎都消失了,她只能将头埋在他的胸口,用力的抱紧,再抱紧。
早就习惯了一个人藏在心里,也习惯了用工作和学习麻痹自己,这样一个夜晚,这么优秀的聆听者,忽然叫唐思晨觉得卸下所有的外壳,放松的仰望天空,是个很美好的主意。
易拉罐倾出了一些,倒在手背上,凉得怕人,思晨抬头看着他,勉强说:“怎么会?”她原本想说:“怎么会?我见过他的女朋友……”可到底还是没有勇气,低了头,假装认真的在抹干净酒渍。
学生们静静的随着苏教授走过工作人员通道,随着栈道一路往上走,与蜂拥而来的游客渐行渐远。
出洞窟的时候脚一软,差点没扑在前边男生的背后。思晨摸摸自己起了鸡皮疙瘩的手臂,对男生说:“喂,外套借我穿一下。”
“怎么不会?如果我说他没把你当一回事,你信么?”
徐泊原拿啤酒罐与她碰了碰,微笑着说:“同意。”
原本是在餐厅点菜,思晨见他低头摆弄手机,忍不住推推他:“喂,吃什么?”
不管怎样,对于临行前满怀憧憬的年轻人来说,这不过是旅途开始前小小的犹豫罢了。他们读着数十年前一代宗师张大千西去戈壁,在敦煌一呆就是三年,归来之后画风大进的故事,豪情万丈。
走过操场的时候,思晨有些试探着问:“你想坐一坐吗?”
“他原本不抽烟喝酒,这你总知道?”徐泊原淡淡的说,“那个时侯把一切都沾了。我姐找他,都是直接去夜店的。后来总算有了些理智,渐渐的克制住了。可是又成了工作狂,胃病也是那个时侯熬出来的。我没见过这小子这样发疯,有一次,又是连轴转的一个月,我拉他去打球,说,以前你休息的日子,影子也摸不到,现在怎么了?忽然间事业为重了?”
那天晚上高烧到三十九度多,带队老师将思晨送到医院,她蜷在椅子里打点滴,一直折腾到了快天亮。回到住处,恰好赶上同学们上车奔赴研究所,安排具体的实习工作。思晨坚持要和大家一起去,带队老师劝不动这个执拗的学生,只能默认。
中午在街边小店吃面条,思晨接到乔远川的电话。
苏教授的丈夫钱之焕先生是海大的教授,以前也是历史系的系主任,更是被称为海大活着的“镇校之宝”。因此海大的学子们,对于她,愈发觉得亲近。
“我很强壮的!”思晨笑嘻嘻的开玩笑,有些心虚的转开眼睛,没忍心告诉他学校订的硬座票。
前边苏教授听到了,很和蔼的转过头来说:“把外套穿上吧,一会儿你们就不觉得这是凉爽了。”
一群年轻人出站,坐上了敦煌研究所的中巴车。尽管浑身像散了架似的,可学生们强烈要求立刻进窟,带队的老师却说:“急什么?先回去整理一下,睡个觉,有时间呢。”
乔远川一言不发的站起来,快步走到思晨面前,将她抱在怀里的动作迅速而流畅。昨晚临时的决定让这一场行程异常的匆忙,连夜只买到了兰州的机票,而他索性在机场等到天明,又再飞到敦煌。
那是大四的时候,海大艺术系给学生们安排了外地实习,十分幸运的,唐思晨那一届学生,轮到了去敦煌临摹壁画的机会。
怎么回事还用说吗?唐思晨低声说:“我好难受。”
“那就去吧。”他没多废话,“两个半月是吧?有时间就过去看你。”
敦者,大也;煌者,盛也。
呼吸有片刻的凝滞,毫无征兆的,有眼泪从眼角的地方滑出来,一滴滴的落在手背上。风声刮过唐思晨耳边,她觉得手忙脚乱的去擦,而徐泊原只是及时的将手帕递给她,揽了揽她的肩膀:“哭吧。假如当时觉得没哭够,现在补上。”
“我以后再也不会答应让你去这样么远的地方了。”
“还有就是,人家都说,分手之后要大度,要祝福对方——不过我做不到。”唐思晨有意放低了声音,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狰狞一些,“那个时侯我天天诅咒他倒霉。不过——他看起来,活得很好。”
“还爱逞强,受不得别人激。”思晨撇撇嘴,有些不屑,“其实他不知道……喝醉了,才更出丑啊。”
“你不是吧?这么热!”
“感冒了?”乔远川一下子听出来了,“怎么回事?”
“还有呢?”
“哦,我很好……”她笑嘻嘻的说,“等你休假了来这里吧,沙漠真的很漂亮——啊,我要去集合了,下午还有事。”
躺在床上的时候,思晨裹紧了被子,有些恨恨的想,要是自己真的病了,那就是乔远川的乌鸦嘴害的。
思晨不语,手指却在轻轻发颤。
暑假刚刚结束,此刻还算是炎夏。敦煌的天气是典型的白日里热夜间凉,温差极大。思晨还穿着短袖T恤,进入洞窟的时候只觉得凉爽,一旁有同学说:“哎,好凉快。”
乔远川没接电话,隔了许久,才打回来:“现在才想到我了?”
话音未落,也不知是不是自己敏感了,思晨真的觉得身上凉意一阵阵袭来,赶忙将自己的外套穿上,笑着说:“好像真的有点冷。”
……
“嗯?”思晨一怔。
房间里空落落的。到敦煌的第一天,虽然火车上折腾了三十多个小时,可年轻人们精力充沛,呼朋唤友着又去鸣沙山玩了。思晨爬起来吃了感冒药,然后泪眼汪汪的打电话给乔远川。
“思晨,知道为什么那个时侯……我希望你们再见一面么?”
“看到你们,我就想起来,我来这里的时候才二十五岁,和你们差不多大。眨眼间就待了四十多年。”苏教授笑着说,“时间真是如同白驹过隙。”
思晨将空的易拉罐放下,伸手又拿起一瓶,啪的一声打开。他看着她,却没有阻止。
因为思晨下午还要去医院,老师便让一个学生陪着她搭工作人员的车先回去了,别的学生留下来正式开始工作。
那边半晌没什么动静,她几乎握着听筒快睡着了,却舍不得挂。迷糊中自然没有听到乔远川和旁人的对话,只听到他关照自己:“要是发烧了就去医院,别拖着不肯去。”
“就是因为,远川他,过得并没有你想的那样好。”
同学们亦唏嘘感慨起来。
“我看到一群羊哎!”
一路坐车过来,因为是硬座,她没睡觉,便时不时发短信骚扰乔远川。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很多同学选择放弃。确定最后的名单之前,思晨有些犹豫的打电话给乔远川,乔远川却比她爽快的多:“你想去么?”
岁月的磨砺让这位已经满头银发的老人看起来从容而清明,西北口音的普通话爽快明晰,没法不让现场的每个人由衷的起敬。
她的呼吸很重,又用力吸吸鼻子:“嗯。”
“想……”
说话间车子已经开到莫高窟入口处,最先见到的是敦煌研究院历史纪念馆,褐色的建筑伏在隔壁上,线条流畅。只不过所有的学生都将视线投向了另一个方向——三危山下,越过停车场上满满的旅游大巴和熙熙攘攘的人群,那里停驻着时光凝成的塑像。
徐泊原笑出声,忍不住伸手去摸摸她的头发:“是么?”
她的脸颊轻轻蹭了蹭……湿湿的,原来——真的哭了么?
暗暗袭至的凉风中,思晨有些惊诧的发现……自己竟然喝了整整两罐啤酒。她用指尖将头发拨回耳后,又晃晃手中的易拉罐,一仰头,眼神略略有些迷离起来:“你知道吗?乔远川那家伙,酒量真的很糟糕。”
“他只说,要是以前,我现在不是在飞机上,就是在火车上。”
美术研究所的工作人员正在这个隋朝的427窟中临摹南壁上的壁画。那个画家爬在高高的梯子上,手中提着一盏冷光灯,仔细的观察着那尊飞天,接着爬下来,在自己的画纸上添上两笔,如此往复。
他脸色有些铁青,捏捏她的胳膊说:“坐火车很累,你行不行啊?”
新建的敦煌车站大得有些清冷。碧蓝的天,挺拔的树,干燥的空气——这粒沙漠上的明珠,倾国倾城。
敦煌研究院下属的美术研究所所长苏美娟教授亲自接待了这一批千里迢迢而来的年轻美术系学生。
还有……思晨怔了怔。她有多久没有对旁人说起哪怕一丝一毫的……关于他的事了呢?
徐泊原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表情上的若无其事或许只是掩饰吧?这句话,原本早就该告诉她的,而他竟踌躇了数次,直到现在才说出来——说到底,还是有私心在的。
而就是在这天下午,唐思晨见到了后来自己选择的道路上,极为重要的一个人。
鼻息喷出来都是热烘烘的,思晨听到自己有些迷糊的说:“哪有?我怎么觉得越来越冷了?”
推开那扇并不灵活的玻璃门,思晨往前走了几步,眼角似乎掠到一个身影,于是停步。那个小而脏的沙发上……似乎坐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那丝笑意渐渐的转淌为温柔,乔远川看着她,低低的叹了口气:“糖糖,我真不放心你一个人去。”
恰好不远的地方,就有一家小小的商店。
乔远川不管她乱七八糟的心思,只是对他们的行程略有不满,自打她说了坐火车去后,这家伙就紧绷着脸,没再说话。
徐泊原答得很妙:“这样的天气,让人想喝啤酒。”
其实苏美娟的名字对于现场的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如雷贯耳的。她的父亲,便是被后人赞誉为与张大千先生画坛“南北双璧”的苏漠良先生。苏美娟教授出自名门,年轻时曾经出洋留学,归国后来到敦煌至今,可以说将这一生的艺术天分与心血,挥洒在了敦煌壁画上了。
过了许久,他抬头说:“从这里到兰州,再到敦煌,火车要三十多个小时。”
而乔远川抚着她的头发,那一刹那,心都软成了一汪浅水。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听上去甚至有些恨恨的无可奈何——
学生们没带手电筒,洞窟里除了那盏冷光灯也没有别的照明设备,只能隔着玻璃凑近了仔细看壁上的画。思晨注意到那个画家穿着厚实的军棉袄,膝盖上更是夸张的缠绕着两圈护膝。
长长的崖脉绵延。迥异于江南的灵秀,这种属于大漠的褐黄色,却像是巨龙的脊梁,从未弯折。壁画,雕塑,这些文化艺术上的奇葩,如今就静静的绽放于一个个黑黝窈然的洞窟中,仿佛时光之眼,从中透望而出难以言说的瑰丽。
他们住的的地方是在市区,可条件实在是不怎么样。六个学生一间,上下铺,公共卫生间,洗澡需要跑到隔壁的公共澡堂。
原来是拿手机百度去了。思晨拿手托着下颌,说:“是啊。”
挂完点滴的身体似乎比前一天好上许多,不再散架般的酸痛,只是有些力竭气喘,思晨他们一行二十个人,分配进古代壁画保护基地,先大致了解情况,再进洞窟临摹实习。
唐思晨至今还记得在近四十个小时的火车之后,辗转颠簸到了敦煌市的那个早上。